2021年3月23日,上?!督夥湃請蟆烽_始連載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報告文學《大河初心——焦裕祿精神誕生的風雨歷程》??吹骄W傳的連載截圖,我的眼前不禁一亮:稿件編排大方,題圖設計十分醒目,放在主副標題之間的焦裕祿叉腰微笑的照片尤其提神。據責任編輯講,照片是她專門從報社稿庫里找的。我怔怔地望著照片,眼前浮現出照片作者劉俊生當年在泡桐林前趁焦裕祿不注意迅速抓拍的情景?;蛟S是上蒼對焦裕祿經典留影創作者奇妙的眷顧吧,這張照片再次在上海大報面世之日,恰是劉俊生遺體在蘭考火化之時。而上海正是當年他隨報告團講述過焦裕祿事跡的地方。
蘭考縣委宣傳部原副部長劉俊生,3月15日在蘭考因病去世,享年88歲。焦裕祿主政蘭考時,劉俊生是縣委新聞干事,對焦裕祿扶病帶領蘭考人民同嚴重自然災害展開氣壯山河斗爭的壯舉極為感佩。1965年11月,新華社記者周原到蘭考采訪,劉俊生不失時機向他反映了已故蘭考縣委書記焦裕祿這個典型線索。周原采訪后向新華社副社長穆青匯報了焦裕祿的事跡,穆青帶記者到蘭考深入挖掘,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從此走向全國。不唯如此,劉俊生對于發現和宣傳焦裕祿的貢獻,還在于他為從不讓把鏡頭對準自己的焦裕祿留下了4張珍貴照片,把人民好兒子的感人形象呈現在世人面前。焦裕祿為數不多的蘭考影像,不僅為一個時代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群體記憶,而且還成為焦裕祿精神的象征——“焦桐”誕生的媒介。
劉俊生在家中
1963年9月初的一天深夜,劉俊生接到通知,讓他第二天帶上照相機到城關公社老韓陵大隊找焦裕祿。次日上午,劉俊生在老韓陵村北紅薯地里,找到了正在鋤地的焦裕祿。焦裕祿披著中山裝上衣,露著土黃色雞心領毛背心,像個嫻熟的莊稼把式。劉俊生見此情景,忍不住取下了照相機鏡頭蓋。他知道,焦裕祿一向不允許別人給他照相,但眼前的景象使他欲罷不能,便側轉身子,把照相機鏡頭對準焦裕祿,輕輕按下快門,偷偷拍下了焦裕祿鋤地的照片。
焦裕祿鋤完紅薯地,又走到附近一塊花生地里,蹲下身子拔起草來。時值晴秋,大地蔥蘢。焦裕祿撫弄著油綠茁壯的花生莖,滿臉都是欣喜。劉俊生透過地頭上正在勞動的人的間隙,迅速調整焦距,拍下了焦裕祿在地里拔草的照片。為了不使快門的“咔嚓”聲驚動焦裕祿,劉俊生這次按快門時,輕輕咳了一聲加以掩飾。
在老韓陵大隊吃過午飯后,焦裕祿和城關公社黨委書記孟慶凱及劉俊生,騎自行車向南駛去。3人駛到胡集村南,碰到劉俊生媳婦徐秀菊帶著4歲的二兒子劉東華站在路邊。劉俊生給焦裕祿和內當家作了介紹。焦裕祿下車向徐秀菊打了招呼,高興地拉起乳名小二的劉東華的手。小二經媽媽提示,乖巧地喊著:“焦大伯好!”
焦裕祿伏身抱起小二,逗他說:“走,大伯領你掐泡桐葉去!”
誰知這一說不打緊,小二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焦裕祿見狀哈哈笑了起來。孩子的哭聲是胡集村愛桐教育成效最好的證明,小孩都知道掐泡桐葉會受處罰,故而聞之號啕大哭。
焦裕祿趕緊把小二哄好,感慨道:“童言無忌,小孩子的反應最真實??磥?,我們春天定的愛護泡桐的鄉規民約落實得不錯!”
三人行至朱莊村南春天栽的50畝泡桐林東側,只見逶迤起伏的沙丘上,泡桐樹蒼翠挺拔,綠蔭初現。焦裕祿下車快步向泡桐林走去,邊走邊對孟慶凱和劉俊生說:“咱們春天栽的泡桐苗都成活了,長得多旺盛啊,10年后,這里就是一片林海!”
劉俊生被焦裕祿發自內心的喜悅所感染,隨手抓起照相機,趁焦裕祿不注意,搶拍了他叉腰側首笑望泡桐林的照片。孟慶凱見焦裕祿興致盎然,趁勢提出:“焦書記,我想和你合個影,留個紀念。”
焦裕祿滿意地看著孟慶凱,笑著說:“咱們照相有啥用啊?”
這時,劉俊生忍不住插話說:“焦書記,每次跟你下鄉,你都告訴我帶上照相機,可為什么不讓我給你照相呢?”
焦裕祿說:“讓你下鄉帶上照相機,是讓你多給群眾拍照。廣大群眾改變蘭考面貌的決心和忘我勞動精神,是很感人的。給群眾照相,既對他們是個鼓舞,又很有意義。”
劉俊生講出自己的一番理由:“要是把你和群眾勞動的鏡頭拍下來,群眾看見照片,一定會激動地說,我和縣委書記照相了!你看,這個是我,那個是他……這不是對他們更大的鼓舞嗎?”
焦裕祿被劉俊生搜腸刮肚講的理由逗笑了,揮揮手說:“你說得有道理。好吧,你找理由給我照相,那今天就照一張吧!”
“怎么照法?”樂不可支的劉俊生憨直地問。
“我愛泡桐,就在泡桐樹旁,給我們照個相吧!”
根據劉俊生的建議,焦裕祿穿好上衣,依舊敞懷露著土黃色的雞心領毛背心,隨手抻一下上衣說:“就這樣照吧!”說著,走到幾棵泡桐樹前,右手倒背,左手自然扶住一棵锨柄粗的泡桐樹。站在焦裕祿左側的孟慶凱,伸出右手扶住了焦裕祿手上的樹干。
劉俊生不失時機地按動快門,拍下了這張珍貴的合影。
焦裕祿在蘭考的4張留影,都拍攝于這一天。其中,側身鋤地和蹲在地里拔草的兩張,系上午攝于老韓陵村北農田;站在泡桐樹前和手扶泡桐樹的兩張,則是下午攝于胡集大隊朱莊村南林地。焦裕祿與孟慶凱合影時,兩人手扶的泡桐樹,就是今天蘭考聞名遐邇的景觀——“焦桐”。后見諸報刊的這張照片,多將孟慶凱隱去。
劉俊生洗好照片送給焦裕祿。焦裕祿端詳照片,目光停留在自己叉腰站在泡桐樹旁那張上,連聲說:“這一張好,這一張好!”
劉俊生把焦裕祿的4張照片貼在日記本首頁,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每當工作遇到困難和挫折、思想處于低潮時,他總要習慣性地看看日記本里和辦公桌上的焦裕祿照片,從中尋找慰藉和力量。
1966年春,焦裕祿事跡受到廣泛宣傳后,新華社副社長穆青又找劉俊生要焦裕祿的照片。這使劉俊生愈加慚愧:焦裕祿的蘭考歲月有那么多的感人瞬間,自己卻沒抓拍下來。尤令他追悔的是,1963年12月10日,劉俊生隨焦裕祿踏雪下鄉慰貧,一天轉了9個村子,在城關公社梁孫莊梁俊才老大爺家,焦裕祿對臥病在床的老人深情地說“我是您的兒子”時,自己就在身邊,可偏偏沒帶相機,未能將這一震撼人心的畫面定格!他拿出僅有的4張焦裕祿留影蘭考的照片給穆青。穆青再次細看照片,感到焦裕祿手扶泡桐樹的這張很有意義,問:“這棵泡桐樹還有沒有?”“有啊!”一句話提醒了劉俊生。他找到發小和同學、胡集大隊黨支部書記胡安民,提議保護焦裕祿留影的這棵樹。1968年,胡集大隊干部群眾自發拿雞蛋、糧食兌磚和石灰,在“焦桐”旁建起紀念碑。劉俊生作為胡集村走出的筆桿子,應邀撰寫了碑文。
劉俊生在宣講焦裕祿精神
焦裕祿感天動地的事跡傳遍中國后,一撥又一撥編輯、記者找到劉俊生,向他要未發表過的焦裕祿照片?;蛟S是為了回應人們失望之余對他的埋怨,1966年3月3日,劉俊生在上?!缎旅裢韴蟆钒l表《在泡桐樹下拍的一張照片》一文,其中寫道:
在這里,我要向來蘭考參觀訪問的同志們表示歉意,請你們不要再質問我,為啥給焦裕祿同志拍的照片這么少;也不要再向我要焦裕祿同志的照片底版了!老實告訴您:我拍下他的照片,的確就這么三四張。您非要焦裕祿同志英雄形象的照片底版不可,那么,就請你們到蘭考三十六萬人民那里去要吧!到全國六億五千萬人民那里去要吧!他們的心里都存放著焦裕祿同志英雄形象的照片底版!
劉俊生辭世后,焦裕祿時期的老同志和親朋故舊紛紛前往吊唁。人們憶起,當年宣傳焦裕祿時,《河南日報》準備調劉俊生去當記者。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改變命運的良機。在縣里搞新聞畢竟平臺小,難有大的發展。到省城鄭州工作,不僅本人事業可以步入新天地,孩子的教育和家人的生活也會有所提升。然而,新華社河南分社從有利于宣傳焦裕祿的角度考慮,找到縣委領導,建議劉俊生繼續留在蘭考,并借調他到分社協助采訪和整理素材。在事關個人前程的重要抉擇面前,這個像泡桐一樣在黃河沖積平原泥沙中長大的漢子,也像泡桐一樣隱忍和不計貧瘠,默默選擇了服從,把生命和事業之根更深地扎進故土。劉俊生一輩子未走出蘭考,退休時僅為副科級,但他無怨無悔?;厮萃?,人們從他身上看到了焦裕祿精神的閃光。
穆青(左)第七次到蘭考時與劉俊生喜相逢
劉俊生家祖祖輩輩務農,世代生息在蘭考縣城關鎮胡集村。1934年農歷四月十五日,他于胡集村呱呱墜地時,恰逢新麥登場,爺爺給他取乳名“滿場”。蕞爾小村胡集,是劉家故園,也是劉俊生晚年最充實和最具成就感的心靈棲息地。劉俊生一生的閃光點,是要言不煩向新華社記者周原匯報焦裕祿典型線索。他用鏡頭見證焦裕祿的蘭考歲月,他最早組織保護“焦桐”,他珍藏焦裕祿坐過的藤椅和穿過的鞋襪,這些今天看來對焦裕祿精神弘揚產生過重要影響的舉動,都發生在胡集村外的尋常陌上,發生在胡集村毗鄰的蘭考縣城。作為歷史偶然變為歷史必然的擺渡人,劉俊生是發現焦裕祿的向導,也是引爆精神原子彈的那根導火索。在故園豐饒的土地上,他極其幸運又令人羨慕地收獲了人生的“滿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