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潮州美術館的“往來——后傳統潮州藝術大展”迎來預約的人群。觀眾在1號廳里看潮繡從圖樣變為立體的繡品,在2號廳里看出現“藝術故障”的木雕、看通花瓷以異常簡潔的語言平鋪直敘,在3號廳里看夢幻光影下的潮州十五元宵夜。
展覽前言中寫道:當下中國文化獨特性的思考和行動再次興起,演變為今天從國家到地方對本土文化遺產的價值轉向與制度建設。中國藝術家正在回溯中國文化審美巔峰的哲學思考,也包括對現實日常生活層面的生命體驗的嘗試。思考如何繼承與創新,讓民間手工藝成為進入現代美術館的藝術作品。促進藝術家與民間手工藝人協作關系,關注其在創作語言、文化傳承上的具體演進和面對的挑戰,進一步推動地方民間工藝的改良與發展,是這次展覽的目的所在。
這是一次關于“往”的詰問與思考,一次關于“來”的探索與嘗試,一場新一代從藝者對于潮州傳統工藝美術的大型主題創作,不同時期的藝術語言交匯,創作者向傳統發問,向自己發問,向時代發問——傳統工藝與當代藝術如何對話?
往
如何認識傳統工藝?
今年3月,潮州通過“工藝美術之都”專家組復評,這一自2011年授予潮州的榮譽被保留,證明了工藝美術在潮州長久而頑強的生命力。
金漆木雕、大吳泥塑、剪紙、潮繡、珠繡、花燈、抽紗、嵌瓷,在潮州現有的17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傳統美術門類占據8項,其他門類中潮劇、鐵枝木偶、彩瓷燒制技藝同樣與工藝美術關系密切。
潮州是一座在工藝美術上有著極多種類和極高技藝水平的城市。三面環山、人多地少,養成了潮州先民精耕細作的習慣;面朝大海,經商有為,兼容并包,為潮州工藝美術的發展提供了經濟基礎;宗族文化與眾多民俗則為工藝美術的登峰造極提供了舞臺與場所,最終形成了以“精致”為主要風格的潮州工藝美術。
文旅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藝研究所中國特聘研究員、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刺繡專業委員會主任楊堅平從事潮州工藝美術研究與設計超過70年,他將潮州傳統工藝美術的風格概括為:圖案飽滿、墊高立體、精細通透、金碧瑰麗。
楊堅平認為,潮州的傳統工藝是屬于民間的,而非宮廷,出現的場合是民俗活動,在寺廟和祠堂里;自古以來,服務的對象是海外華僑、僑屬和企業家,因而延續了此前的藝術風格。
“一分為二來看,潮州工藝美術的弱點在帶點俗氣,潮州工藝美術風格華貴,但一些品類用色愛好大紅大綠。”楊堅平將新中國成立后潮州工藝美術發展分為5個階段,即個體戶時期、合作化時期、二輕集體時期、式微期、振興期。式微的原因有傳統工藝管理機構的變更,以小作坊為主的散戶模式和部分傳統工藝匠人在思想上的落后。“新時期工藝美術的服務對象應是中青年,運用場所是現代裝飾。說到底思想是第一因素,思想認識上的問題不解決,很難改變式微的情況。”
縱觀木雕、通花瓷、潮繡,精細的潮州工藝美術形成了“濃得化不開”的裝飾氛圍。韓山師范學院美術學院基礎教研部主任劉麗莎認為,工藝美術是工藝與美術、材料與美學完美統一的藝術品。缺乏美學意蘊的工藝品,只能售賣技藝,而無法提升其背后的文化價值,更無法拓展潮州文化的影響力。劉麗莎對186名潮州工藝美術從業者進行問卷調查。報告顯示,79.2%的從業者為技藝人員,設計師僅占9.5%,大部分從業者學歷為本科以下,初中及以下學歷占35%。
“如何創新”是大吳泥塑從藝者吳漫長期思考的問題,“大吳泥塑的市場、傳承人都是問題。市場太過于小眾,愿意學習的人就少,傳承人越少就越難有創新,這是個循環,目前來看比較難打破。”
潮州美術館副館長曾圳為此次“往來——后傳統潮州藝術大展”的策展人,他認為,傳統工藝與當代藝術對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傳統工藝是歷史不斷演變中形成的一門技藝,它在前期時空里已經不斷地吸納、融合從而形成當今這面貌,每個歷史時期都有與之對應的藝術形態出現?,F階段人們不再滿足于傳統工藝的表現形式,又基于在當代藝術中尋求文化自信與自覺。“究竟是傳統工藝需要當代藝術,還是當代藝術需要傳統工藝?這其實重新定義了傳統工藝也重新定義了當代藝術,或者說新的社會需求出現了,勢必需要新的對話。”
來
當代藝術與當代的藝術
何為當代藝術?
1917年4月的紐約,馬賽爾·杜尚走進第五大道一家衛浴設施零售店,買下一個平底白瓷小便器,帶回家倒轉過來,在器具外沿左側用黑漆書上“R.Mutt1917”的筆名,將這一作品取名為《泉》,在藝術界引起軒然大波,對之后的當代藝術產生深遠影響。
杜尚向藝術開了個玩笑,此后關于“當代藝術”的討論、延伸不斷展開?!懂敶囆g150年》的作者威爾·貢培茲認為,杜尚重新定義了什么是藝術和藝術可以是什么。批判與理念作為關鍵詞被反復提及,之后,觀念藝術、波普藝術、行為藝術、極簡主義接連登上歷史舞臺。在中國,從星星美展開始,“85美術新潮”讓當時的中國美術睜開了一雙叛逆的眼睛,新生銳氣猛烈沖擊舊傳統、舊觀念、舊格局、舊方法。之后,市場經濟、現代化企業、大眾娛樂、城市生活以現代化之名帶來全新的生活方式與審美體系。
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公共藝術專業講師吳松的作品《傳統雕塑的藝術故障》展出一系列荒誕不經的木雕作品,像是機械生產出的殘次品,又像初學者的手工。“在數字化的大背景下,即便是傳統雕塑也運用了數字技術來進行復制,復制的結果還是傳統的。但在運用技術的過程中,電腦是會出錯的,出錯的結果是它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造型語言,區別于傳統的木雕那種語言。”《傳統雕塑的藝術故障》有著明顯的當代藝術特征,這一作品在2號展廳的入口,當觀眾從1號展廳中繁復的工藝與悠久的歷史中出來,直接與這一“藝術故障”打個照面。吳松認為,當代藝術的核心是實驗性,“它一定是有實驗性質和創新的嘗試在里面的”。
曾圳大學時期學習設計專業,經歷了中國大部分美術生一樣的素描、色彩訓練和西方藝術審美學習,“學西畫的強調比例、結構,有一套所謂的科學的標準,但是這些標準放在民間工藝上是套不進去的。于是我們開始反思,為什么我們的傳統工藝沒有在這個體系下產生,但依然這么美、這么有特點,古人在做這些東西的時候又是基于怎樣的背景和思維模式?”
“我們都知道中國很多傳統民間工藝已經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甚至永久性消亡,全國興起了一大波拯救、保護傳統工藝的熱潮,從政府、各種機構到個人,大家都在為傳統工藝的復興和傳承做努力。同時,國外的藝術新觀念、新思潮不斷涌入國內,中國的當代藝術急需建立自己的文化體系,找回屬于自身的文化傳統和民族藝術語言。”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講師張翼認為,傳統民間工藝很自然地成為了解決這些問題的一個重要思路和切入點。
在潮州美術館的2號展廳,一件名為《澈》的木雕作品展出。外層是潮州木雕典型作品龍蝦蟹簍的基礎竹簍,多層的鏤空通雕宣告著這件作品的來路——潮州木雕,但更為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造型——一個馬桶。
《澈》的作者劉毅彬、林永波兩人皆為商業設計師,為企業提供整體設計,在潮州,他們的客戶中有大量的衛浴企業,二人笑稱自己為“馬桶彬”和“馬桶波”。
相比其他城市,潮州傳統鄉土文化受沖擊較小,對于劉毅彬、林永波這些“80后”,潮州傳統工藝仍然給了他們潤物細無聲的滋養。“潮州木雕太令人震撼,你看龍蝦蟹簍,一塊木頭能夠那么生動地表現出來。老一輩的藝術家他們的創作力是很驚人的。”《澈》有著非常明顯的文化元素和鮮明的主題。智能馬桶是潮州陶瓷工業類目的代表,也是當代生活中的日用品。
“我們在思考能不能以具有代表性的木雕蟹簍的手法來做馬桶,所以就有了這個現代工業跟傳統工藝結合的作品,它是對傳統的再解讀,或說是另一種理解,我想它應該會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林永波道出《澈》的創作初衷。
《澈》是潮州木雕嗎?林永波認為是的,或許可以稱之為“新潮州木雕”,“以前傳統木雕是描繪市井生活的日常,我們現在也是在呈現我們的當下日常的物件,其實兩者是很一致的。”
交
現狀與需求,東方與西方
張翼認為,要研究傳統工藝與當代藝術二者之間的關系,首先應該厘清雙方的現狀與需求。傳統工藝經歷了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繼續帶著它內在的生命力繼續存在著,同時隨著全新的藝術思想與當代觀念的植入,傳統工藝吸收著嶄新的藝術語言獲得創新性發展,從古老的樣式中剝離嬗變,逐漸走向當代藝術。這是雙方在用自己的語言,去嘗試解決各自當代問題的一條途徑,任何文化的融合都要經歷從陌生到熟悉、從否定到肯定、從排斥到接受的過程,也必然會產生文化、認知、意識等方面的沖突。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制造沖突或許也是解決藝術問題的一個絕佳手段。有沖突就會有思考,有辯論,也會有所啟發,藝術表達沒有標準,沒有對錯,只要沖突產生得恰到好處,往往也會發人深省,讓事情朝著更美好的一面發展。”張翼認為,這是藝術創作的包容度,也是藝術最大的魅力之一。
曾圳認為,從學術意義上講,此次展出的大部分還是屬于工藝品而非觀念先行的當代藝術,但展覽的思路是想讓創作者以傳統工藝為媒介去思考創新。傳統工藝與當代藝術結合,是為了更好地拓寬受眾人群,豐富作品的表現形式,一方面讓傳統工藝跳出“工藝”這個池子,而成為表現各種形態的媒介載體;另一方面可以利用傳統來重構當代藝術。
對于吳漫而言,創新是一個龐大的概念。他這次的泥塑作品《兔兒爺》的靈感來源為廣州工美港廣場高達9米的大型紙扎兔子。傳統的大吳泥塑(單個)尺寸多為15×10×28厘米,《兔兒爺》尺寸是46×30×58厘米,題材主要為潮州傳統的戲曲人物。“主要的問題在創作前期的思考過程,花費的時間比捏塑過程時間還長。它沒有在以往的泥塑作品題材上出現過,而且尺寸相對于傳統的大吳泥塑也比較大,要考慮制作的工藝問題還要考慮哪些地方該用什么元素以及成品大概的樣貌,前期都要在腦袋里演示成形。”
《兔兒爺》保留了大吳泥塑貼塑的工藝特點,袍甲仍然以泥片成型。曾圳認為,《兔兒爺》是很潮的,但它傳達出來的是東方的語境,是中國的語境,是潮州的語境。
木雕作品《阿姆斯特朗的陰謀》由黑檀木雕成,內容為潮州木雕擅長表現的人物與場景,只是主角從歷史人物變成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和歐美流行文化中的超級英雄。設計者林博遜并非木雕匠人,他本科學習金融專業,碩士研究生階段在巴塞羅那大學研究潮流文化與傳播。有朋友向他提出“表現西方文化是不是一種崇洋媚外”的問題,林博遜認為,如果有一天這些作品拿到西方國家展出,這就是一種文化上的反向侵略。
此次作品為林博遜與雕塑家余楠合作的成果,創作結合3D打印、機器切割與手工。“超乎尋常的雕工是潮州木雕的核心所在,但如果要讓更多人知道,需要普及的過程,我們是不是可以用更加快捷、高效的方法把這些東西放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喜愛傳統工藝,反過來推動這個市場,讓更多的人回歸到創作的本源呢?”
陳曼佳目前在巴塞羅那藝術學院攻讀碩士研究生,這次與韓山師范學院師生合作的《改“潮”換“黛”》項目靈感來源于時下流行的潮玩。潮玩為藝術玩具、設計師玩具,多有獨立IP并具有潮流屬性。該項目邀請大學生以大吳泥塑娃娃為基礎進行造型延伸,手工彩繪上色,改變傳統配色與造型。最終展出的44個泥塑娃娃里,有卡通角色、油畫形象,也有戴著口罩的泥娃娃和天使與惡魔。陳曼佳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參與傳統文化創新,將傳統與當代潮流結合起來、推廣出去。
融
傳統與當代皆在此間
2011年從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傳播學畢業的林淳爽交出的畢業作品是講述潮劇演員洪惠英的潮語電影《楊梅英》。電影中潮繡與潮劇相互依賴、相互成就,林淳爽的奶奶洪惠英是老賽寶潮劇戲班演員,爺爺林錦河則經營繡莊“林木記”。
林淳爽的祖輩從1918年開始從事潮繡,林淳爽在西馬路的繡莊長大,但家里之前并未要求她接手潮繡事業。直至2016年,林淳爽決定接手藝成刺繡廠,成為第五代主理人。在這次的展覽中,林淳爽帶領工廠的繡娘創作《潮xiu》,采用光纖與盤金線兩種材料,運用通線轉釘針、拉釘針等十多種傳統技法,展出時結合燈光,光纖通體發光透明與盤金線隱隱的亮光,兩種來自不同語境下的材料交相輝映,發出各自的光輝。
林淳爽構思時以“賽博朋克”概念為靈感,“我們選擇奇幻的未來主義風格去展示傳統工藝,以打破和重塑的態度,去探索傳統文化道路的可能性,并對多元審美和文化復興投石問路。”
在林淳爽記憶中,潮繡、花燈、潮劇、潮州音樂藝人都經常聚在爺爺家中,現今潮州各種傳統工藝之間的交流太少。“傳統工藝不應該只在‘非遺’和博物館中,生活才能使其保持生命力。”
張翼參展的陶瓷裝置《之間》想探討的核心問題是傳統與現代之間是相互依存、不可獨立存在的,也是借一種特殊的視角去研究看似矛盾的事物之間某種共存的關系。作品整體以傳統白瓷為媒介,中心采用傳統雕刻的工藝呈現凸起的猴子象形,四周運用前沿的空間錯覺雕刻藝術呈現凹下的猴子象形,該藝術處理使凹下的猴子象形在視覺上呈現出凸起的效果,且讓該象形與觀賞者在任何角度都保持動態對視。
張翼認為,“當代”代表的是一種當下的、現世的生存體驗和時代訴求,“傳統”代表的則是一種世代生存體驗和超時代的價值規范,二者缺一便是極端的,虛無的表現,我們要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這便是《之間》引導我們思考的問題。
劉毅彬認為,傳承與創新是當下這一代從藝者的使命,“部分老一輩的從藝者已經沒有精力去跟上當代的審美,但是之后的年輕人對傳統的東西沒辦法那么敏感。”
3號廳的最后一個作品是光影裝置秀《縟彩繁光》。作者為出生于1993年的時尚設計師沈瑜和出生于1991年的青年雕塑家劉鍵熹?!犊d彩繁光》以潮州元宵燈會為主場景,提取花燈、木雕、泥塑、剪紙等多種潮州傳統工藝元素,通過場景、音樂與數字光影相結合,打造了一個全沉浸式光影世界。
沈瑜出生于潮州花燈世家,家中從清代開始做花燈,伯父沈增華為潮州花燈代表性傳承人,亦為這次作品的藝術指導?!犊d彩繁光》以傳統宮燈的骨架為主體,舍棄外層,不上圖案,為光影創作提供簡潔的畫布。沈增華在指導的時候也有猶豫和擔心,但最終還是答應了沈瑜。在創作中,沈瑜慢慢了解到家族對潮州花燈的貢獻。在花燈的繁盛期,沈瑜的長輩常有作品外出參展獲獎,也在燈會上引得眾人矚目。
童年時期,爺爺與二伯父元宵節當天往往還在趕工,將花燈送往潮州的鄉村。在沈瑜成長的階段,潮州市區已漸漸失去隆重的元宵節氛圍。直至畢業后前往新加坡定居,在那一潮人眾多、潮州文化異地傳承良好的區域,沈瑜才慢慢感受到潮州元宵節的氛圍。
劉鍵熹是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公共藝術專業的研究生,研究課題是“公共藝術視野下的潮州燈會研究”。劉鍵熹表示,公共藝術是西方提出的概念,但了解后再返回來看中國古代的燈會,會發現燈會在唐朝就已經非常發達,已經具備公共藝術的屬性。具體到潮州,燈會對于所在社區的介入也有非常多。“燈會上會有不同鄉里的青年男女邂逅,有潮劇、猜燈謎、游神賽會,百屏燈里有很多歷史典故,每家每戶都會參與到這里面。”
沈瑜與劉鍵熹合作選擇燈會這一主題,其原因便是燈會本身就有高度的社會性。在光影中,各項潮州技藝的圖案輪番登場,背景音樂是潮劇《陳三五娘》的選段,光影變幻,恍惚之間,仿佛闖進時空隧道,置身一場潮州的“十五夜觀燈”。開幕式當天,沈增華很興奮,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多人圍著他做的燈了。
吳漫的《兔兒爺》還在完善,對于傳統工匠出身的他而言,創新是為了堅守,“我們堅守技藝,在龐大的信息中找到能融合的點,是想讓傳統技藝能保留自身的特點得到展示,而不是被顛覆”。
林淳爽與繡娘們趕工完成了這次作品,繡娘們也感到很新奇。她的繡廠仍然以傳統的潮繡作品為主,慢慢尋找創新的出路,但這次作品對她最大的啟示在于“做一個新的東西出來不是那么難的事情,關鍵是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