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沈先生的作品常令人想起魯迅的作品,想起《故鄉》《社戲》(沈先生最初拿筆,就是受了魯迅以農村回憶的題材的小說的影響,思想上也必然受其影響)。他們所寫的都是一個貧窮而衰弱的農村。地方是很美的,人民勤勞而樸素,他們的心靈也是那樣高尚美好,然而卻在一種無望的情況中辛苦麻木地生活著。魯迅的心是悲涼的。他的小說就混和著美麗與悲涼。湘西地方偏僻,被一種更為愚昧的勢力以更為野蠻的方式統治著。那里的生活是“怕人”的,所出的事情簡直是離奇的。一個從這種生活里過來的青年人,跑到大城市里,接受了五四以來的民主思想,轉過頭來再看看那里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
沈先生關心的是人,人的變化,人的前途。他幾次提家鄉人的品德性格被一種“大力”所扭曲、壓扁。“去鄉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一種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的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長河>題記》)他并沒有想把時間拉回去,回到封建宗法社會,歸真返樸。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希望能在一種新的條件下,使民族的熱情、品德,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能夠得到新的發展。他在回憶了劃龍船的美麗情景后,想到“我們用什么方法,就可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的和平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可是個費思索的問題。”(《箱子巖》)“希望到這個地面上,還有一群精悍結實的青年,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一時自然不會得到任何結論。”他希望青年人能活得“莊嚴一點,合理一點”,這當然也只是“近乎荒唐的理想”。不過他總是希望著。
可以說寂寞造就了沈從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中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得來的。”他的四十本小說,是在寂寞中完成的。他所希望的讀者,也是“在多種事業里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長河>題記》)安于寂寞是一種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實的。沈先生擅長用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來描繪這種安靜的詩境。在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稱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