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玫瑰的名字》問世四十周年,意大利出版商推出了此書的新版。在中國內地,作者于2012年所做的修訂版也剛剛上市。
在意大利文學史上,自《木偶奇遇記》以來,再沒有一部小說能像《玫瑰的名字》這樣,成為風靡全世界的現象級圖書。它是一位哲學家所寫的學者小說,卻征服了大眾市場;它明明是一具赤裸裸的后現代肉身,卻披著偵探小說的合體血衣;它的主人公有著最嚴密的邏輯推理能力,卻發現自己陷入了無比繁雜的知識迷宮,遠遠地離開了真相。
作為偵探小說
故事發生在1327年,我們首先結識了本書的敘事者——梅爾克的阿德索,他原是本篤會的青年見習僧,此番跟隨他的老師、方濟各會修士巴斯克維爾的威廉,來到意大利北部一座本篤會修道院開會。意大利國王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與教皇約翰二十二世各自派出了使團,準備在此晤面,商討關于耶穌是否清貧、出家人是不是越窮越光榮等神學爭論,試圖調解帝權和教權的沖突。
可是,威廉師徒在抵達修道院的第二天,就遇到了殘忍而離奇的謀殺案:“已是黎明時分,茫茫積雪把整個臺地映照得更加明亮。在唱詩堂與牲口棚之間的空地上,即頭天矗立著的盛豬血的大缸里,有一個近乎十字架的奇怪東西倚靠在豬血大缸內沿上,就像是兩根插在地上、掛著破布條以嚇唬麻雀的大樁子。那是兩條人腿,一個腦袋倒栽在豬血缸里的人的兩條腿。”
更可怕的是,謀殺接連不斷。除了大豬血缸,在懸崖下,在浴缸中,在藥房里,尸體接二連三地出現,有摔死的,有毒死的,還有叫渾天儀給活活砸死的。我們看到一具接一具的尸體,一樁接一樁的犯罪,一件又一件的穢行,一條又一條謎語,一個又一個陰謀,而在這些血光和亂象的背后,是僧侶們對寶石、書籍、知識、真理、男身、女體、食物乃至火刑所產生的種種狂熱的欲望。
巴斯克維爾的威廉做過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很快投入了謀殺調查。他宛如家住貝克街221號B的福爾摩斯,就連“巴斯克維爾”這名字也來自福爾摩斯辦過的一件大案,載于《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梅爾克的阿德索則是威廉的助手和故事的敘事者,正像約翰·華生是福爾摩斯的助手和敘事者一樣。
修道院的院長警告威廉師徒,萬萬不可踏足院內的藏書樓,否則可能進去就出不來了。這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圖書館,由謎語、哈哈鏡、迷宮般的樓梯和瞎眼的老院長豪爾赫(他的名言:“藏書館是真理和謬誤的見證。”這也是一個必然會讓人聯想到晚年失明的阿根廷大作家、國家圖書館館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人物)精心守衛著。謀殺案起初似乎循著《圣經·啟示錄》的指引,不可逆轉地連續發生,福爾摩斯式的推理卻將威廉引入了破案的絕境,幸虧阿德索無心插柳,幫助老師及時轉向,全力追蹤館中收藏的一部曠世奇書——傳說中早已佚失的亞里士多德《詩學》第二卷。
作為學者小說
《玫瑰的名字》是意大利哲學家、符號學家和大眾媒介學者翁貝托·??频男≌f處女作。
而在開始寫小說之前,從關于圣托馬斯的博士論文開始,??埔延腥甑闹惺兰o研究經歷。
“直到1978年,我都完全心滿意足地當我的哲學家和符號學家。”他在一次講座中說,“有一次,我甚至帶著一絲柏拉圖式的狂妄寫道,我認為詩人以及其他藝術家都是他們自己謊言的俘虜,是模仿仿制品的仿制者,而作為一位哲學家我則有幸能進入真正的‘柏拉圖的理念世界’。”
但他心中暗藏著講故事的激情,或者說,他想寫小說,于是就寫了一部小說:“我從1978年3月開始寫,被一個源于原始沖動的念頭所驅使:我想毒死一個修士。”
他開始看19世紀法國醫生奧爾菲拉所寫的《毒藥論》,再讀中世紀的編年史,從中尋找合適的、教喻式的口吻——中世紀編年史家熱衷于每次指稱某物時“都要引進百科全書式的概念”,并決定選擇一位“華生”作為小說的敘事者,同時引入一個四層的嵌套結構,讓阿德索的原始敘述通過某位馬比榮修士的拉丁文手稿,再經某位瓦萊神父的法語譯本,輾轉到達某位???mdash;—即本書作者的手中,由他加以考證、整理并翻譯成意大利文而付諸出版。這個過程當然是小說家的障眼法,一方面應了塞萬提斯說過的那句老話:“在自己的大衣掩蓋下,可以隨意殺死國王。”另一方面則暴露出它的后現代特征:文學作品并非基于原創和對外部世界的反映,而僅僅是其他文本的混合?;蛘哂冒?谱约旱母阶ⅲ?ldquo;我就是這樣再次發現了所有作家一直了然于胸(并且告訴過我們不知多少遍)的事情:一本書總是講著其他的書,每一個故事都在講一個已經講過的故事。”
總之,《玫瑰的名字》既是偵探小說,同時也是歷史小說和哲學小說。它打破了過往的限制,把多種截然不同的體裁和技巧、多種來源的傳統和亦真亦假的知識混合在一起。意大利小說家、《海上鋼琴師》的作者亞歷山德羅·巴里科就此指出,《玫瑰的名字》開創了圖書的一個“新時期”,與絕大多數小說不同,它不是文學家族內部現有體裁血親相奸的后代,而是另辟蹊徑,自成一格,像磁石那樣,吸納周邊的一切。
在某種程度上,《玫瑰的名字》影響了此后的很多作品。這些后作有的很受好評,如土耳其作家和諾貝爾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一部貫穿東西、以中世紀奧斯曼帝國為背景的哲學偵探小說;有的很有市場,如美國作家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其主人公、哈佛大學教授羅伯特·蘭登也像??埔粯?,是個符號學家。
作為大眾傳播現象
《玫瑰的名字》出版于1980年5月21日,現已譯入60多個國家,銷量逾5000萬冊。1986年,好萊塢把它搬上了銀幕,由蘇格蘭大明星肖恩·康納里出演主人公巴斯克維爾的威廉。去年,意大利廣播電視公司又將它改編成了八集電視劇,世界多個國家都有播映。
過去幾百年來,還從未有哪一位意大利小說家像??七@樣,在國際市場上取得如此聳動視聽的成功。這一方面是受語言的限制,另一方面恐怕也由于意大利文壇對通俗作家根深蒂固的成見,像埃米利奧·薩爾加里(1862-1911)這樣膾炙人口的探險小說家,就長期得不到評論界的承認。偵探小說家喬治·謝爾巴年科(1911-1969)技藝出眾,卻也只是在安德烈亞·卡米萊里(1925-2019)的警探蒙塔爾巴諾系列小說近年來風行世界后才得到重視。
??粕砩蠜]有通俗小說家的標簽,在挑剔的評論界自有其先天的免疫力。出版后的第二年,《玫瑰的名字》就獲得了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學獎——斯特雷加獎。
1932年1月5日,翁貝托·??粕趤啔v山德里亞,2016年2月19日在米蘭去世,享年84歲。他后來還寫了《傅科擺》(1988)、《昨日之島》(1994)、《波多利諾》(2000)、《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2004)、《布拉格公墓》(2010)和《試刊號》(2015)等六部小說,但均未重現處女作那樣的成功。
而在這七部小說中,??谱哉J為《玫瑰的名字》是最差的一部。“我憎恨《玫瑰的名字》,我希望你們也憎恨它。”他曾這樣告訴讀者。但他的朋友、同事和《玫瑰的名字》責任編輯馬里奧·安德烈奧塞指出:“他絕對沒有憎惡它,他只是認定他最好的書是《傅科擺》罷了。”
做??频耐\
像許多百科全書式的后現代小說一樣,《玫瑰的名字》是有閱讀難度的,這不僅對中國讀者而言,英語甚至意大利本土讀者同樣會遇到困難。除了書中遍布的拉丁文詞匯,充滿教諭味道的冗長段落也構成了挑戰。作者本人在2012年對拉丁語做了簡化,減輕了意大利讀者的負擔,卻始終堅持冗長的必要性。
“讀了原稿以后,出版社的朋友們建議我把開篇一百頁縮短,他們認為這些內容太耗神,太累人。”??苹貞?,“我絲毫沒有猶豫,我拒絕了。我的觀點是,如果某個人要進修道院并且要在里面生活七天,他就應該接受它的節奏。如果他做不到,那他永遠也不會讀完整本書。因而,這開篇一百頁有補贖和入門儀式的效果?;钤撃切┎幌矚g的人:讓他們停在山坡上吧。”
換句話說,他想用這開頭的一百頁做試金石,篩選出理想的模范讀者。
那么,什么樣的讀者才是他心目中的模范讀者呢?
“一個同謀,當然,一個進入我游戲的同謀。”他說。
停在山坡上的有停在山坡上的輕松,游戲的同謀有游戲同謀的快樂。
但《玫瑰的名字》遠不止一場游戲那么簡單。
巴斯克維爾的威廉見多識廣,早已有了懷疑上帝的傾向。他發現,“敵基督可以由虔誠本身萌生,由對上帝和真理過度的摯愛產生,就如同異教產生于圣人,妖魔產生于先知一樣。”一味追求純潔的真理,毫無原則地維護某種原則,有時會導致巨大的災難,證實這一點的不僅是書里的故事,更有古往今來,特別是20世紀一件件慘絕人寰的集體悲劇。威廉相信,“也許深愛人類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變得可笑’,因為唯一的真理就是學會擺脫對真理不理智的狂熱。”
這又何嘗不是??票救说挠^念?筆者曾在法國電視五臺《大圖書館》的一期節目中發現,在米蘭的??萍彝D書室的書架上,有一具女紅衛兵的玩偶,守衛著一冊珍貴的巴黎莎士比亞書店首版《尤利西斯》。也許是刻意的擺放,也許是偶然的組合。但無論哪一種,都可以說是??频奶厣翰豢山庾x,又可以自由解讀。
《玫瑰的名字》的書名也是這樣。??普f,他曾私下使用過《修道院兇殺案》作為工作書名,卻擔心單純的偵探小說讀者會大呼上當,后來有心叫它《梅爾克的阿德索》,但意大利出版商素來不喜歡用人名作書名。于是他轉而想到《玫瑰的名字》,它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讓讀者迷失方向,因為“一個書名應該把思緒攪亂。而不是把它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