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重溫一個上世紀末的內地電視劇,一集講一年,從1978年到1999年。胡同里的工人家庭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教育金句是,小學不努力,上不了好中學,中學不努力,上不了好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要一輩子吃苦頭。還要附加一個現場反例,你看看你爸/你媽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苦。
我和我認識的很多同齡人,從小也聽慣了同款金句。在這套法則里,鐵飯碗是個體獨立存活于社會的起點,從今往后是正向加法,從前呢,是漫長的不計入賽程的助力引跑。
那時候聽得耳朵里出了繭子,偶爾也大著膽子回一句氣話,早知道就托生在有錢人家里,還要努什么力。大人說,怎么不要,一代不如一代,那還得了?聽到這,我心里就挺替那些小孩難過的,明明不愁這不愁那,還是得埋頭學習,為了好大學,好工作,為了讓他們家所有的數列都在滾滾朝前做著正向加法,永不后退。這些年自己切實在教育領域待過,對著滿天滿地的海淀型家長,看著小鎮做題家的隔空傷嘆和超級學校的白熱化內卷,才明白這是在踩水車呢,腳底踩得越急,人越累,心越慌。想停下?早已經錯失那個檔口。再回頭,眼見那么多人排隊等著上來,恐怕又不舍得停下了。
常聽到家長這么講:我也不是要他出人頭地,普普通通就好了。話畢,又緊張起成績和出路。我大概聽懂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普通,體面的普通,中產的普通,再差不要差到賣苦力的普通,一種有底線的普通。也想起自己生活中很多長輩的勸告,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是該有的要有才好。指的就是那一份基本款的人生套餐:五險一金,結婚證,商品房,一到兩個小孩。這樣過日子,就是做普通人,完成一個中國式的中產夢。
且先不論這些到底算哪一種普通。退一步講,現如今若想實現它,要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深重了。學歷貶值,物價瘋漲,教育成了投資無底洞。肉眼可見的一切都上演著緊缺、競爭和焦慮。這份普通像被哄上天的氫氣球,離苦苦望著它的人們越來越遠。而那些本該在適配范圍內的東西,睡眠,童年,雙休日,加班工資,也跟著越飄越遠了。無法圓夢的人們朝天大喊,想做個普通人咋就這么難!僥幸實現的在自家陽臺大喊,我奮斗了大半輩子,終于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難怪在大量當代影視片段里,當且僅當一個人擁有過這款普通之后,才有資格大喊放棄,放下手中的一切,去看看遠方的世界,或歸隱田園,似乎只有那樣才算不甘普通。當然,不甘意味著一種驅動力,使人隨身攜帶一枚按鈕去選擇重返普通的權利。
在時光的穿梭機里,“普通”也在熱烈的通脹進程中變得越來越不普通。得不到按鈕的人,在追尋它的路上咬牙吃苦,誰也不敢多嘴自問一句,要是白瞎了,怎么辦?
活在當下能活幾秒
曾幾何時,動畫的主角們拿不死光環當緊箍咒使,頭上一套,上天入地去充當救世英雄。等小孩也看厭了這副不切實際的天牌,主角們又悄然一變,成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普通人。照舊,他們總得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拯救點什么,證明點什么,比如小丑魚爸爸要告訴魚兒子,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么懦弱,比如過氣的玩具要告訴新一代小主人,你可以放棄我,我絕不會背叛你,比如住宅樓里的動物絕不僅僅是傻白甜萌寵而已。主角們過關斬將,兜兜轉轉向觀眾拉出一條鮮亮的橫幅:你不會白活,你獨一無二,發光的那一天總會來到……漸漸也定格為雞湯。如今,多么高興能看到一個嶄新的“三無”主角,沒有超能力,沒有好運氣,沒有神隊友,他可以是活了一輩子一點用沒有的失敗者,可以完全找不到自己的那份獨一無二,他所堅持的和熱愛的可以顆粒無收,但他仍然可以大聲喊出來:咋的了,我配活著。
他終于可以是我們自己,皮克斯派他來告訴所有人,就這樣也行,也挺好。
主角不斷往后退,邊界就不斷向外擴。潦草的歲末,在《心靈奇旅》里重逢一句“活在當下”,多少人心中生出一股久違的激蕩。很多年前,無數同學的QQ簽名都是那句著名的Carpe diem(活在當下)。大家盡情享受現代生活的變數,并甘愿與之同行,至于后面那半句敲響警鐘的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盡量不要相信明天),早被淡忘在一片歡樂的哨聲里。那時候,這句話見多了,難免生出些厭煩,接著發現人們所把握的那個“當下”并非當下本身,而是它所蘊藏的有關明天的機會。在圖書館背單詞也好,去四大和投行(那會還不流行大廠)實習也好,漫長的助力引跑又開始了。逆練“活在當下”,恰恰是出于充分相信明天,于是干脆撕下這層面具,向信貸體系看齊,把今天出借給明天,把明天出借給更遠的未來——我們對集體的未來總是比對個體更有信心,就像一百年前那些不會游泳卻登上號稱永不沉沒號郵輪的旅客。
明天果然是不可信的。誰會想到新世紀這么不經摔,風風火火二十年,一個趔趄就瘸得走不動道了。病毒是一次偶然的墻體滲水,引得社會肌體的漏洞、人性的弱點紛紛出現。接著墻皮脫落,墻裂出好幾條縫,墻要倒了,技術和哲學一瞬間失靈后,只能假扮先知,和人約定在近未來再相會。面對世界的混亂和不堪一擊,有人緊張了,但還在硬撐,有人想過要放棄。丟了盼頭的日子里,皮克斯帶頭做了個帥氣手勢,喪氣主人公的恍然大悟,在此時此地(球)顯得多么珍貴,多么普世,來一趟不容易,每一秒都好好活吧,誰知道能活到哪一秒呢?看看天地,看看自己,突然之間,仿佛誰都有資格大聲喊放棄,仿佛一切還來得及。
這句話回歸得真是時候啊。不可信的明天在前,人們才愿意照見自己最平凡的一面。
如何想象普通人
青春期,老同學愛讀言情小說,我為著鉆一些奇怪的牛角尖偏不肯讀,現在瞄了幾眼電視劇,納悶書里的人究竟什么樣,終于開卷了。原來一個上世紀40年代生人寫八九十年代的港島,放到如今讀者的眼光里,竟有這么錯位又工整的呼應。糖爹叫養成系,你全家都愛我叫瑪麗蘇,以退為進秀優越叫凡爾賽,同一樣事物運行在不同的時代軌道里,高低美丑,語境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困惑的是,那些一等一的人物叫我實在想不出樣子來。只手遮天的商業巨頭,到底是怎么笑談百萬,擺平仇家,就沒有慌到嚇尿的時刻嗎。顛倒眾生的玫瑰女人,到底是多好看呢,想不出,對著歷代女明星的臉也想不出。一句話登天,一句話墜毀,想來想去,可能還是因為有些東西不夠具體。
詢問精通此類的老同學,見過那樣的角色嗎?
她搖頭,又說配角倒是見到過一兩個,又精又壞的。
我問,會幻想嗎?
誰信吶,她說,反正現在是不信了,都是吃喝拉撒的普通人。她笑我看得太晚,樂趣減半,又說這時代什么不能瓜,奉神秘于神壇早已不可能。我們閑扯了幾句,覺得那樣的大人物確實經不起想象,又岔出去聊身邊更具體的人事。比如被甲方爸爸深夜追趕打擊,陷在和各方的微信溝通里嘆氣的廣告公司同事。比如在新重疾醫保即將來臨時不知該給全家人買什么保險,苦心研究一番后又舍不得給自己買的已婚女性。比如在工位上加班餓得半死,卻信不過修圖技術,堅持提前半年為婚紗照節食的女同學。一樁一件,誰不是都市情感故事里的主人公,處理著最棘手最不容緩的生活命題。
聊完,我按時出去倒垃圾,一路上,菜鳥裹裹的小哥要離店半刻,手寫了一塊告示牌掛起來,逢人就問,我字寫得好不好?一說好(確實寫得好),他就笑起來了。貨拉拉的駕駛員找人幫忙快遞一張發票,卻沒法給人支付寶轉賬,被逼問了幾句,才說是因為欠款被封了。開雜貨店的女人受了本地阿姨囂張跋扈的氣,等她騎車后離開大聲說,要是在鄉下老家,我一腳把她踢趴下。她家女兒正跟路過熟人說起一個年輕鄰居查出癌癥的震驚消息,要我得了我就自殺,她說。我心中一抖,感覺自己也是這個年紀。天氣很冷,每個人都在路上盡可能快地說話,盡可能快地走,連一天只出來遛一回的狗也是。遇到壞日子,人們總期盼著能盡可能快地熬過去,快不了,就數著數一天一天過,過去了,就又有好日子了,對于生活的輪回起落,大家都有信心。我們走在彼此共用的路上,也走在彼此的經驗和想象里。
五六年前,在一場天很冷,人很少,地點很偏的民間放映會上,年輕導演李?,B被前來觀影的觀眾提問,為什么選擇關注一小撮人。當時他已經拍了大約三部作品,都是關于西北故鄉的,我很喜歡。他回答說,一點也不小,在我看來,他們是很龐大的群體。聲音沉穩。近幾年我常面對類似的提問,也給出相同的答案。前一陣和媒體人健崔一起錄聲音劇場,我們邊走邊聊,聊到了很多事情。關于我所關心的命題和群體,我仍然堅持他們一點都不小眾、不邊緣,大家都是普通人,是數量龐大的族群里的一員。鄰居老頭是,都市白領也是,小人物這個詞,在這個時代幾乎可以算個偽定義。信息無限量加載,誰都是滄海一粟,也都可被人盡皆知,再消失。大和小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它們能賦予人的意義也愈發虛弱。
李宗盛大哥在《凡人歌》里唱,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世界不變,人在變,練就一身無論如何也要繼續下去的本領,還是一身及時止損的本領,或許都不失為活在當下的一技之長。世界的律動就在那,而我們有成千上萬種隨之起舞的姿態,我們也可以是它的變奏本身,有點意外,也挺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