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85年,北魏實行均田制改革,將無主荒地收歸國有,并平均分配給貧民耕種。其中,“露田”是要種糧征田賦的,耕農去世后還給國家,再分配給下一批青壯年;而“桑田”是種桑麻棗榆之地,不用歸還,可以留給子孫。均田令還規定了如何給老人小孩、殘疾人、寡婦分田。此后,強者仍強,但弱者也有立足之地。從北魏一直到唐中期,貞觀之治與開元盛世的土地制度基礎都是均田制。
與均田制同時的另一項重大改革,是三長制。針對的是亂世中的豪強割據。豪強即“宗主”,朝廷下不去基層,通過“宗主”來間接管理,稱為“宗主督護制”。三長制廢除了宗主制,重建秦漢式的“編戶齊民”三級基層政權(“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再從百姓中選取鄉官,負責征稅與民政。
提出均田制改革的,是漢人儒生李安世。提出三長制改革的,是漢人官僚李沖。通過均田制,北魏獲得了充足的編戶、賦役與兵源;通過三長制,北魏結束封建式統治,重建了基層政權;通過官僚制,北魏恢復中央集權行政體系。比起“著漢衣”、“改禮儀”這些形式,這更是“漢制”的靈魂。
在西晉滅亡170年之后,中原竟然在少數民族王朝手里重新恢復了“漢制”。誠如錢穆所言,“北魏本以部落封建制立國,逮三長、均田制行,則政體上逐漸從氏族封建變為郡縣一統,而胡、漢勢力亦因此逐漸倒轉”。
短短30年內,北魏的人口數量與軍隊數量迅速超過了南朝。公元520年,北魏人口近3500萬,是西晉太康年間的翻倍。漢人農民大量加入北魏軍隊,打破了從前“鮮卑作戰、漢人種田”的分野。
當北魏繼承“漢制”的時候,東晉和南朝的“漢制”卻走向僵化。起于東漢的察舉制,產生了四世三公的經學門閥與盤根錯節的官僚豪族,轉到魏晉就發展為門閥政治。由于東晉政權的建立是靠世族支持,于是出現“王與馬,共天下”的場景。到東晉南朝時還產生了一個奇觀,雖然北方千萬流民南渡,雖然江南經濟依然繁榮,但“自孫吳至陳亡的六個王朝,在長達300年的時間內,江南戶籍上的戶口幾乎完全沒有増長”。因為這些人民都投奔了世族大戶成了“私屬”,沒在官府登記,朝廷一方面不掌握人口數字,一方面失去了更多稅賦。門閥政治倡導清談,產生了最優雅的魏晉風度和玄學思辨,社會衰頹與藝術高峰同時發生。
陳寅恪、錢穆都認為,之后的隋唐總體上繼承了北朝的政治制度與南朝禮樂文化。比起南朝的因循守舊,北朝的均田、府兵等制度創新更符合“漢制”大一統精神。
陳寅恪說,“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注入的與其說是人種,不如說是改革創新精神。
北朝對南朝的勝利,不是野蠻對文明的勝利,而是誰更能繼承大一統精神的勝利,是兼采胡漢的“新漢制”對僵化守成的“舊漢制”的勝利。同樣是世家大族,北方比南方更重現實政治能力,因為北朝大考百僚看實績。同樣是經學,北朝重實學,南朝重玄學。同樣是儒生,北朝大量用于朝堂與基層政權,南朝直到晚期才讓寒士當官為將。
南朝也并非一無是處,其發明的“三省六部制”原型為之后的隋唐所吸取。且東晉與南朝在大一統的理念上,也從未含糊過。東晉南朝272年里,北伐有10余次。從東晉的祖逖、庾亮、桓溫、謝安,到宋武帝劉裕劉義隆父子、梁武帝蕭衍、陳宣帝陳頊等。雖然都未成功,但誰也不敢宣布放棄。在華夏大地上,任何統治者,誰要放棄了大一統,就等于失去了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