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時節,風動夏日長。在鹽城重逢北宋文人范仲淹,是意外的事。
天禧五年,即公元一〇二一,三十三歲的范仲淹在鹽城西溪鎮履任鹽政官員,歷四載,為國家積攢財力和安全感——鹽與鐵,受到歷代朝廷的嚴密控制。從黃海到東海,蜿蜒數百公里的海岸線上,產出海鹽的鹽城、新場、海寧、鹽官鎮,鹽場密布,成為帝國最關注、最敏感的區域。鹽民苦,鹽商樂,鹽政官員的轎子翩躚閃爍。潮起潮落,鹽城以每年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深入大海,充滿無限的可能性和活力,像少年,在母親黃河、父親長江兩個巨闊胸懷間,不斷壯大骨骼和襟抱。鑒于灘涂成陸后更宜于種稻、栽棉、植樹,海鹽業漸次衰落。鹽城,這一西漢設置的“鹽瀆縣”、東晉改為現名的廣大地域,農業、手工業漸次興盛。滄海成桑田,移民者眾,流行十余種方言、多種地方戲。黃梅戲《天仙配》中的董永故里即位于東臺,七仙女的故里在云霞間、人心里。
范仲淹之前,一〇一〇年,晏殊亦曾在西溪管理鹽務,歷三載。創建西溪書院,傳道解惑,且留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名句。晏殊之前,呂夷簡亦曾在此任職。支撐北宋的三任宰相、三個詩人,都曾在大海邊緣,經受灶火與日光的兩相煎熬與淬煉,像鹽,終于成為一個國度最有力的部分——身藏臺風與波濤。
我曾在中原南部的鄧州工作五年,與范仲淹初相見——因慶歷新政失敗,一〇四六年,范仲淹貶謫于那一座小城。憑著滕子京寄來的一卷圖畫,作《岳陽樓記》,為后世貢獻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一警句。眼下,六月,鋒芒畢露的事物們正在大地上成熟或播種。來鹽城,沿范仲淹當年所筑海堤作為基礎的G204公路,我在汽車內束緊安全帶,作出一種穩妥而又進取的姿態。窗外,是活力四射的田野、村鎮、工廠。我體會到“天下憂樂觀”,并非范仲淹心血來潮或靈機一動,實乃其漫漫長路上的持志以求。而起點,正在于鹽城、在于鹽——如何成為鹽,就是如何成為志士仁人。
范仲淹沒見過汽車,但拒絕優哉游哉的轎子。他騎馬,在鹽城境內長約一百八十公里的灘涂上凌風浴雪,敦促筑堤,抵御海嘯。這一道海堤即被百姓稱作“范公堤”,像杭州的“白堤”“蘇堤”一樣,都是詩人士子之杰作。至今奔流不息的串場河,則是當初掘土成堤的副產品,長度大致上也是一百八十公里,與海堤平行,亦即與海岸線平行。它沿途串起一個個鹽場,像串場詞,在南方乃至整個國度上演的種種歡悲之間,提綱挈領,啟后承前。它與揚州旁邊的京杭大運河相呼應,但簡短、節制、低調。它知道皇帝下江南的畫舫龍船,只會從那條著名河流里穿越,泊揚州,對燈火迷離處的瘦馬和干絲,興味盎然。它水面惟有鹽船往來,船身上的吃水線,像鹽民們吃力屈伏的脊背。在鹽城,對成語“福如東海”有一種古老闡釋:如皋、東臺、海門一帶窮人,求得幸福的途徑之一,就是剃發為僧、脫離苦海。南方寺廟內的歷代誦經聲,均以沿海鹽場地域方言為主流——木魚在咸澀的海浪里游動?
元末,一三五三年,白駒鎮上的張士誠率領鹽民起義,攻下泰州、興化、高郵等等江北重鎮,后將勢力范圍延展至徐州、紹興,與元朝決裂,自稱“吳王”。后被朱元璋剿滅于蘇州。這一起義過程的參與者就有施耐庵。正因為跟隨張士誠穿州越府攻城拔寨,正因為鹽城周圍水泊浩蕩,才有了《水滸傳》的生成。
我在白駒鎮沒看見白馬。白色轎車、白色集裝箱卡車屢屢擦肩而過。舞刀弄拳的古人不知道,抗日英雄兒女中的幸存者知道,鹽城,目前是聞名世界的雜技之鄉——刀尖與拳頭,引發歡呼、掌聲和門票,遠離鮮血、蹂躪和呻吟。此地也是玩具之鄉,用微縮的世界、仿真的時代,供天南地北的孩子及早把握和幻想。我看了一場雜技,買了一個玩具,驚嘆復贊嘆,進入施耐庵祠堂改建成的施耐庵紀念館。盛開兩種花朵的一棵奇異古樹下,有一眼小井,像單筒望遠鏡,我能望見從前生長于這一庭院的少年嗎?井水清澈,井壁上有幾棵青草,像眼睫毛抖動著、阻礙著淚水涌出。院內墻壁,嵌有施耐庵詞句:“西窗一夜雨濛濛,把征人歸心打動……”
能夠把一代代的征人歸心打動,除了西窗一夜雨,更有士子千古情。
我奔著施耐庵之大名自上海來訪鹽城,無意中與范仲淹重逢,與范公堤相遇,有意外之喜。范公堤這一行長詩,更有力量打動我心。與此相呼應,另一行長詩,也帶來意外之喜——宋公堤,平行于范公堤和大海,寫于或者說構建于抗日烽火里。當鹽城在北宋以后繼續成陸,范公堤已無力抵御自遠處一涌而來的海嘯。一九三九年,僅阜寧就有一萬百姓喪生于風浪中。國民政府官員私吞救災資金,僅作望洋興嘆狀。一九四〇年底,阜寧抗日民主政府成立。不久,縣長宋乃德在駐扎于東坎的新四軍第三師師長黃克誠支持下,動工筑堤。十二萬斤軍糧相繼運往工地,數百軍人與八千百姓一同勞作、守望。在日偽軍頻頻襲擾的槍聲里,在風雨中,歷七十余天,筑成長約九十公里的海堤。當地士紳百姓感念抗日民主政府和新四軍,自發捐款,在海堤上樹立一塊“記功碑”,像在一行以天下憂樂為主旨的長詩里,樹立一個驚嘆號!
訪問新四軍當年戰場遺跡,更是我此次鹽城行主要目的。少年時代,新四軍事跡如雷貫耳:南方八省紅軍游擊隊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皖南事變,重新建軍于鹽城泰山廟,在《黃橋燒餅歌》里浴血決戰……自中原移居上海,我也屢屢從這座城市的革命史、現代史里,讀到與鹽城緊密相關的情節:青年學生奔赴蘇北投身革命,士紳與市民向鹽城運輸彈藥與藥品,在上海避難的猶太醫生羅生特成為“新四軍中的白求恩”,五十年代起上海移民和知識青年在大豐墾荒、種稻、養牛、栽種防風林……這一切耳熟能詳,但“紙上得來終覺淺”——來到鹽城,舊事前情屢屢以新意動我肺腑。
鹽城中學一角,有一座紅磚兩層小樓,是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第五分校舊址。講臺上方貼著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黑板一側貼著“作息時間表”——從早晨五時二刻“起床”,到晚上二十二時一刻“熄燈”。另一側貼著“課程表”:“社會發展簡史”“中國革命運動簡史”“世界史”“經濟學概論”“炮兵戰術”“抗日步兵戰術”“哲學概論”“國文”“算術”“軍隊政治工作”“婦女解放運動”“敵火下運動”“藝術鑒賞”“音樂”“農業勞動”……展柜中珍藏的當年教材,來自上海各出版社或自編油印。從作息時間、課程和教材,可看出一支軍隊的理想主義色彩、英雄主義精神和世界眼光。授課者陣容異常盛大:劉少奇、陳毅、黃克誠、洪學智、馮定、薛暮橋、張云逸、賀綠汀等等。自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五年,這座小樓先后為新四軍培養了五千余名指戰員。數十名學員未及畢業就犧牲于海邊戰場。
坐在教室板凳上,我像一個遲到但血液依然熱烈的“大齡青年”,周圍隱約坐滿早年同學——從前的雇工、佃農、童養媳、工人、富家公子、豪門小姐,胸前和左臂,佩戴新四軍臂章“N4A”。這一非常先鋒的標志,與他們作為時代先鋒者的身份,很契合,毫不落伍于目前現代、后現代設計理念。墻上懸掛的舊照片里,他們眼神干凈、堅毅,都那么英俊、美。校園里,鹽城中學學生走在筆直的水杉樹下,風吹樹葉嘩嘩啦啦像童聲合唱。有一座與民族同命運、共悲歡的紅磚小樓,聳立于青春期,這些學生對長江上游、歷史上游的岳陽樓和范仲淹,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和認同吧?
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電視專題片《話說長江》,從雪山三江源,至夔門、岳陽樓,到入??谔幍逆偨?、上海,次第呈現我山河之壯美、人民之堅韌,探析一個飽經磨難的國度生生不息的內在機制。這部專題片,由中央電視臺和日本佐田企劃社在一九八〇年聯合投資制作,佐田雅人、佐田雅志父子,用裝滿一飛機運到中國的先進攝影設備,歷時兩年完成拍攝。自然有兩個版本。畫面大致相同,結構、剪輯、解說詞、主題音樂則迥然各異。中國版《話說長江》,在一九八三年八月開播,主旋律動人心弦,后征集歌詞名之為《長江之歌》,誦唱不衰。日本版《長江》,因耗盡佐田家族資產并負債三十四億日元,播出稍晚,也一新耳目——二十多歲的佐田雅志作為解說者出鏡,長發迎風披拂,沿長江行走、凝目、沉思。一只在路上收養的流浪狗緊跟身后,名為“沒關系”,這是他唯一會說的漢語。在父親作為日本軍人踐踏過的這片土地上,佐田雅志的敘述里,有贖罪的歉意、歷史創痛未愈合的感傷,更有長江為中國、世界帶來的精神啟迪——生生流轉,萬象在旁。
插敘以上一段文字,是因為長江明確支持北岸的鹽城生長,也因為我在鹽城遇到一輛新四軍女兵繳獲的日軍自行車:前端把手下鑄有“滿”字,車座下刻著“120424”編號。一九八八年,佐田雅人來到鹽城,在新四軍紀念館認出一件陳列品,正是他十九歲時作為偵察兵騎過的自行車。面對青年時代的自我,佐田雅人漲紅著臉,用精致的手帕擦拭眼睛。一九四三年初夏的一天,日軍第十二旅團情報士官佐田雅人闖入一村莊捕雞捉鴨。一陣“殺”“殺”聲傳來,子彈“嗖”“嗖”掠過,他慌忙鉆進蘆葦蕩逃生。扔在范公堤上的一輛自行車,成為新四軍戰利品,相繼穿行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戰場上。歷史充滿了前呼后應、跌宕起伏的表現力,令我對文學想象力充滿疑慮,也充滿信心——歷史是文學的母親、助產士、引路人。
鹽城三日。去弶港巴斗小鎮吃當地八大碗:肉皮雜燴,紅燒糯米肉圓,牛肉燉青菜,紅燒肉,巴斗海鮮餅,蜆子燒茶干,灘養羊肉湯,蝦米羹。以腸胃體貼一方地域,是一種有效有力的途徑。何況,餐館外,是新中國海軍的起錨地——新四軍海防團當年誕生、戰斗于此。在森林中棲息一夜,我像鳥在鳥巢里感受和平與清新。很早就醒來,散步,看一個個小木屋像啤酒桶,裝滿醉意浩蕩的人。也像一個個在夢境中飛行剛剛返回現實的太空艙,艙中人,正在克服失重感,整理表情,準備開門。去條子泥濕地保護區,我想看看那些珍禽鷗鳥:黑嘴鷗,黑臉琵鷺,東方白鸛,勺嘴鷸,丹頂鶴,灰鶴,天鵝……俯身在巨大望遠鏡前,也看不清、看不見。一群麋鹿在蘆葦蕩邊徘徊。走進茶室,從熒幕上播放的專題片里辨認鳥群的飛動和歡悅,我有些惆悵。灘涂上,泊著一艘漁船,十個漁民在用方言為游客表演拉網小調,我加重幾分惆悵。好在鳥兒飛逝還會飛回,好在海潮退去還會涌來,好在灘涂上有一群趕海拾貝的孩子像新陸地在成長……
“微斯人,吾誰與歸?”范仲淹在《岳陽樓記》結尾處,如此感嘆。有范仲淹和一代代志士仁人,有這些灘涂上的孩子,我就來路無窮、歸途長遠,不必惆悵,然須保持憂患。
在鹽城,我一直用耳機聽佐田雅志為《長江》所作主題曲,歌詞也像是在致意海邊的人們——
如果鳥生于天空、魚生于大海,
在時光的長河里就一定有我的誕生。
我深信要為這一奇跡而活,
不論喜悅與悲傷,愛恨與死。
即便遭遇挫折也要做善良、堅強的人,
鼓起勇氣和力量,堅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