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來人了!”潮州市畬族文化促進會會長雷仁廣這些年走訪浙江、福建的幾十個畬族村,這是他最常聽到的問候語。畬族是我國少數民族之一,國內畬族總人口超過70萬,分布在閩、浙、贛、粵、黔、皖、湘七省80多個縣(市)的部分山區,其中90%居住在浙江、福建的廣大山區。截至2021年1月4日,潮州全市現有畬族戶籍人口2920人,分布在3個縣(區)的9個聚居村,散落鳳凰山脈的山區。單從人口和規模上看,潮州鳳凰山畬族并無顯著之處,但千年以來,分散在東南各處的畬族未模糊過鳳凰山作為祖居地的信念,將鳳凰山的故事代代相傳。
起源
鳳凰山、土著與武陵蠻
“文武朝官都來送,送落鳳凰大山宮。”“廣東路上是祖墳,進出藍雷盤子孫,京城人多難得食,送落潮州鳳凰村。”畬族世代相傳的《高皇歌》記載了始祖盤瓠代天征番、求取三公主、生下三子并定居鳳凰山、后遷往別處的故事。畬族目前沒有留下自己的文字,口頭傳承是唯一的途徑。畬歌于畬族而言,是娛樂方式亦是祖先的歷史。各地的《高皇歌》或有細節不同,但都有“住在潮州山林深”“鳳凰山上去埋葬”“三姓搬出鳳凰山”之類的表述,不約而同將祖居地指向潮州鳳凰山。李工坑村村支書雷克財小時候在家中谷倉見過父親收藏的祖圖,祖圖年代不明,但以連環畫的方式記錄著類似的故事。
目前,潮州鳳凰山畬族的族譜多已失傳,但在浙江、福建等地的許多畬族族譜清楚記載了畬族的遷徙路線。浙江景寧畬族自治縣的惠明寺保存的《雷氏宗祠序》中記載,我姓之源廣東潮州府海陽縣鳳凰山,原有大祠;福建福鼎《雷氏族譜》記載,帝以三公主招為駙馬,徙居廣東潮州鳳凰山;除了族譜,福建霞浦的畬村古民居上的對聯寫著:徭詠不忘高帝力,鵬程欲溯鳳山蹤……
鳳凰山在畬族的歌謠、傳說、石碑、祖圖中不斷被描繪、傳播、傳承,由此構建起畬族的共同記憶。對于多數畬族而言,鳳凰山作為祖居地這一點可較為輕易形成共識,但在畬族起源這一問題上,畬族文化研究領域仍在討論中。
中山大學人類學博士、汕頭大學外文系副教授諶華玉認為,畬族起源大致可分為“土著說”與“外來說”。“外來說”主張畬族武陵蠻、長沙蠻或古代“東夷蠻”靠西南一支“徐夷”南遷發展演變而成。認為漢晉之際,生活在洞庭湖區域,仍然過著較原始的生活的“武陵蠻“(即“五溪蠻”)受漢族統治者壓迫,其中的一部分向附近地區遷徙。隋朝時,今湖南長沙一帶已住有自稱“莫徭”的“徭人”,其習俗與五陵等地的蠻族相同;唐宋時,湘、桂、粵、贛一帶常出現“徭亂”;南宋時,今粵、贛、閩三省邊界開始出現名叫“畬民”(或“拳民”)的部落在活動。“蠻”“徭”“畬”三族聯系密切,持“五溪蠻”后裔說的學者以此來論證畬族起源。
“土著說”主張畬族是古代閩粵贛邊界土著發展形成。但其中又有分野,有的認為畬族是戰國、秦、漢時期百越人的后代;還有一部分人認為畬族是漢、晉時代山越的后裔;又有人認為畬族是閩越族后裔。在爭論中,學界就以下問題達成共識:隋、唐之際畬族先民已居住在閩、粵、贛三省交界的山區,從宋朝開始畬民陸續向閩中、閩北遷徙。
人類學家費孝通的《中華民族的多元一提格局》一文中提出,中華民族是包括中國境內56個民族的民族實體,并不是把56個民族加在一起的總稱;認為民族實體里所有歸屬的成分都已具有高一層次的民族認同意識,即共休戚、共存亡、共榮辱、共命運的感情和道義。部分學者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論研究畬族族源問題。
“畬族是歷史上在贛閩粵交界區域形成的一個民族共同體。”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福建師范大學教授謝重光認為,畬族的來源很復雜,包括自五溪地區遷移至此的五陵蠻、長沙蠻后裔,也包括自中原、江淮遷來的漢族移民即客家先民和福佬先民。這些不同來源的居民以贛閩粵邊的廣大山區為舞臺,經過長期的互相接觸、互相斗爭、互相交流、互相融合,最后形成一種以經常遷徙的粗放山林經濟和狩獵經濟相結合為主要經濟特征,以盤瓠崇拜和相關文化事項為主要文化特征,椎髻左衽、結木架棚而居為主要生活特征的特殊文化,這種文化的載體就是畬族。
學界秉承著各自的研究方式與論據支持,溯源而上,抽絲剝繭。畬族不是從天而降的族群,千年間必然有著融合與演進。對于這個古老而神秘的民族,仍有許多答案等待歷史迷霧的散開,但從畬族自身的族群認同與文化歸屬而言,潮州鳳凰山在畬族歷史與畬族先民心中的特殊地位是確定的。
定居
對抗、妥協與合作
“畬民不悅(役),畬人不稅,其來久矣。”這是南宋劉克莊在《漳州諭畬》中對于畬族的描述,亦是現有文獻中最早出現“畬民”這一名詞。在描述中,“凡溪洞種類不一:曰蠻、曰徭、曰黎、曰疍,在漳者曰畬。西畬隸龍溪,猶是龍溪人也;南畬隸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贛,奸人亡命之所窟穴。”
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寫道,唐初,陳元光所鎮壓的汀漳一代的“蠻僚”,以盤、藍、雷為姓,信仰盤瓠。從特征來看,唐初的“蠻僚”極可能是畬族先民。
高宗總章二年(669年),泉潮間蠻僚嘯亂。泉、潮間即為如今的閩粵贛交界區域,唐初,唐王朝軍隊進駐當時為蠻荒之地的泉潮間。因地處交界地帶且山區地勢險要等原因,中央王朝在閩粵贛交界設置郡縣的時間晚于三省各自中心。
當占山安居的土著遇上易欲擴展疆界、實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政治野心,沖突在所難免。
從陳元光向唐王朝《請建州郡表》上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唐初,唐王朝為了“靖邊方”,派遣陳政、陳元光父子率府兵3600人、將領123人,“出鎮綏安(今漳浦)”。
由于遭到當地“蠻僚”反抗,“自以眾寡不敵,退保九龍山,奏請益兵”,唐王朝又派陳政兄長及母親“領軍校五十八姓來援”。而畬族亦廣東潮州陳謙會同畬族起義軍首領苗自成、雷萬興等人,率領當地群眾攻陷潮陽,唐軍“守帥不能制”,陳元光親自出馬鎮壓了這次起義。事過30來年,由雷萬興、苗自成的兒子和藍奉高等人領導的起義軍又集結潮州,同陳元光軍隊對壘,經過多年劇烈的戰斗。公元711年,藍奉高領軍直追陳元光至綏安,陳元光被刺傷而死。
如今,漢畬文化聲勢呈現絕對強弱,但在唐代的閩粵贛邊界,漢畬兩方尚可進行持續多年的拉鋸,至唐末,還有“黃連洞蠻兩萬,圍汀洲”的記錄。人類學家蔣炳釗說:“可以想象,作為一個民族,能具備這樣強大的反抗力量,如果不是經過長期的安定生息和繁榮發展是根本不可能的。”
公元711年,藍奉高領軍直追至綏安(今福建云霄),陳元光被刺死。陳元光被稱為“開漳圣王”,開漳圣王信仰至今在福建、臺灣、東南亞一帶有著影響力。漢族本位的歷史認為,陳元光使泉、潮間從“幾疑非人所居”之域告別炎荒,走向文明。而對于畬族而言,反抗、妥協、歸順、調和的歷史開始。
準許畬族開山、免除徭役賦稅的“開山公據”常見于畬族族譜的開頭,內容基本為盤瓠征番有功,陛下“永免差役,不納糧稅,永為樂也”。畬族世代相傳的開山公據是否與官方政府有關尚未可考,但可以回應漢人劉克莊“畬民不悅(役),畬人不稅,其來久矣”的記錄。浙江的畬族傳說中,亦出現官府派人到鳳凰山征稅,畬民理直氣壯回復:“地是阿郎全家開,瓜是阿郎全家栽,牛羊是阿郎全家親手建,你們憑什么要我們繳納那么多錢糧。”畬族與漢族已然開始直面對方。
韓愈刺潮、文官貶謫、閩風西漸,唐宋開始,潮州加速開化進程,來自中原的傳統漢文化在潮州文化中占據主導地位。至宋元交際,社會變動,畬族在與元軍的抗爭中與漢族合作,共同抵御侵略?!端渭救分杏涊d,昭宗時犯汀州之蠻,數且二萬,其族之盛可知,遺棄剽悍善斗,每征為兵,文相國之抗元,實為畬兵相助?!堕L汀志武功》記載,汀漳諸路劇盜陳吊眼及許夫人,所統諸峒畬軍皆會,遇元兵,戰死,其節烈尤為后人稱道。
挪威人類學家弗里德里克·巴斯將族群看作是一種社會組織結構,他用族群的排他性和歸屬性特征來界定族群。認為只要人們對于族內人和族外人的二元劃分沒有改變,族群界限仍然存在,族群就可以延續下去。對于畬族而言,歷史進程不可避免地使其與漢文化、漢族相遇,而在這其中,不同政治環境、民族認同、階級矛盾下,畬族與漢族對抗、斗爭又相互影響、合作,畬族在其中不斷確立自身群體的存在,又與漢族開展密切互動。
融合
確立、匯合與共生
“畬歌畬嘻嘻,我有畬歌一簸箕。”潮汕地區有“斗畬歌”的傳統,這是斗歌的序曲。潮州歌謠亦被稱作“畬歌”“畬歌仔”。畬族以歌傳言、以能歌為榮。潮籍學者蕭遙天在《潮音戲的起源與沿革》一文中提出,潮州的土著,陸為畬民,水為疍民。畬歌、疍歌是最純粹的地方性潮歌,也是潮歌的主流。
潮州歌謠融合畬歌﹑疍歌和漢族民謠,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吸收當地民間藝術,融會中原地區漢族民謠,最終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說唱表演形式。潮劇作為潮州文化的瑰寶,集潮州文化之大成,更是吸收潮州歌謠的精髓。潮劇傳統劇目《蘇六娘》中的《桃花過渡》一折,蘇六娘的愛婢桃花奉員外安人之命前往西臚報訊,過江時與渡伯對歌,是典型的“斗畬歌”場景。
潮州畬歌代表性傳承人雷楠從母親那里學來畬歌,是如今潮州少數能夠演唱畬歌的人,在福建、浙江舉行的“三月三”歌會上拿過金獎。雷楠如今偶爾還是會創作畬歌:“鳳凰烏龍好出名,發源畬家石古坪。好山好水出好茶,梯田茶園滿山林。”
潮州工夫茶名滿天下,以其精致、講究的茶文化備受矚目。普通人被工夫茶二十一式吸引注意力,但對于老茶客,工夫茶背后的鳳凰單叢茶才是好茶的靈魂所在。鳳凰鎮石古坪村村支書藍奕鋒從有記憶以來,家中世世代代做茶。有畬族的地方就有茶,畬民無園不種茶。雷楠介紹,在1915年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上,福建福安、浙江景寧這兩個畬族聚居地的茶葉都獲得金獎。如今,茶葉依舊是石古坪村的支柱產業。畬族靠山吃茶,雷楠用“源遠流長、情有獨鐘、技藝上乘、底蘊深厚”來形容畬族與茶的關系。走出鳳凰山,依然能夠觀察到畬族與茶葉的關系密切,如景寧的惠明茶、福安的大白茶,自成一派。
如果說高檔酒樓里的潮州菜打響了潮州飲食文化中“精致”這一招牌,那么對于內涵更廣闊的潮州飲食而言,其更根源的清淡、養生、因時而食等特性則來源于畬族。畬族吃生,會做粿。在韓愈的《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中,從“我來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調以咸與酸,芼以椒與橙。”“惟蛇舊所識,實憚口眼獰。開籠聽其去,郁屈尚不平。”可見,吃生這一習俗對于中原來的韓愈是不適應的。而其中透露出,潮州當時已有清淡烹煮、重視調味的習慣,這一習慣在如今的潮州菜中被很好地傳承,成為潮州菜區別于其他菜系的一大特色。至于潮州年糕搗米為粉,沖水混合,揉成粿皮,用各種香料飯或豆沙為餡,作成桃粿的流程,則與畬族飲食習慣一脈相承。作為游耕民族的畬族熟悉自然植物的習性、重視食療,同樣影響了如今潮州飲食文化中注重養生、因時而食的特征。
潮州被認為很好保存了中原文化。人們一遍遍講述潮人衣冠南渡又懷念故土的故事,強調潮州文化中對中華傳統儒家文化的保留。但在潮州文化中,一直有著一股頑強的民間力量。從潮汕建筑、潮州歌謠、潮州飲食中,我們能看見喜好富麗堂皇的大眾審美,聽見“下里巴人”的活潑與意趣,嘗到與自然進行原始互動的純粹美味。
在走訪中,部分畬族提到曾經漢族對畬族的歧視,有“石鼓坪,(火+區)畬客,藤斷石疊”“狗頭子孫”等侮辱性的歌謠和稱呼。新中國成立前,部分畬族被迫瞞族改姓,受到地主壓迫剝削。
《澄??h志》載:“畬歌觸物興懷,連類見義,詠嘆淫液,有使人情深而不能自已者,其詞意雅俗非所論也。”探究畬族的歷史,關注到潮州文化中這一重要而小眾的部分,既是在厘清潮州文化的脈絡,亦是在時刻告誡人們,對已有之優勢需當反思,對他者之文化應當寬宥。當遇見“有使人情深而不能自已者”的歌謠,應該思考不同文化中對與美好生活以及人性的共通點。
■特寫
讓鳳凰山配得上“畬族文化發源地”
從潮州古城越過韓江,一路向東北方向去,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上,就是鳳凰山李工坑村。
山林茂密,樹蔭遮擋部分的毒辣日光,李工坑滿眼綠意,閑適幽靜,聽得清腳踩在掉落的果子上的聲音。下個學期就升初中的雷艾淇和弟弟妹妹在樹蔭下吃冰棍,他們平時在市區上學,暑假回到李工坑。“從小就知道我們是畬族,畬族的衣服不一樣,有很多種顏色。”雷艾淇與父親能夠用畬話交流,另外兩個三年級的小朋友則只在潮安區圖書館文化部李工坑村服務點學過部分畬話。
目前潮州的畬族村中,文祠鎮李工坑村與歸湖鎮碗窯村是畬話傳承情況較好的兩個村落。鳳凰鎮石古坪村村支書藍奕鋒只能大致聽得懂畬話,最近開始向李工坑村村支書雷克財學說畬話。
許多人類學者、畬族文化研究者、外地畬族慕名來到潮州鳳凰山這個畬族的祖居地,但發現這里畬族文化的保留程度遠不如浙江、福建。在人口規模、習俗傳承與語言傳承上都呈現出弱勢,更有學者斷言,潮州鳳凰山畬話將在五六十年內消亡。
中國紡織非遺推廣大使、玉溪“小龍茵”創始人錢曉麗去年開始接觸到畬族的服裝文化,驚嘆不已:“畬族的服裝太有魅力了!畬族服裝有很復雜的制作技藝,十分講究。”錢曉麗與潮繡大師佘燕璇合作復原了畬族女性的傳統服飾,保留畬族服裝中作為打底的黑色,采用傳統的苧麻,在細節上則呈現出畬族服裝中色彩鮮亮、裝飾精美的一面。錢曉麗到潮州后發現,畬族服裝在這里幾乎沒有保留,深感惋惜,她認為潮州畬族首先要堅定文化自信,“畬族服飾很漂亮,我們要大力宣揚,同時要注重活在當下,讓每一個畬族人應當至少有一套自己的民族服飾。”
2021年5月1日,《潮州市畬族文化保護條例》(下稱《條例》)施行?!稐l例》中明確潮州市人民政府應當加強對本行政區域內畬族文化保護工作的領導,制定潮州市畬族文化保護總體規劃,將其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及城鄉規劃。潮州市人民政府應當建立聯席會議制度,每年至少召開一次會議,協調解決畬族文化保護、傳承和發展中的重大問題。
潮州畬歌代表性傳承人雷楠認為,首先要加大畬族文化宣傳的廣度和力度,強調畬族的文化自信,讓畬族文化在族內得到同胞認可,同時得到外界社會的認可;其次,要加強畬族語言、畬歌的培訓與傳承。雷楠希望能夠由政府牽頭組織成立潮州畬族文化的研究機構,有組織地對潮州畬族文化進行整理和研究。
人口少一直是潮州畬族文化傳承中一個重要問題,潮州市畬族文化促進會會長雷仁廣認為,對此更應該注重頂層設計,系統地對潮州畬族文化傳承進行規劃。
搭上鄉村振興的快車,李工坑村已經完成村主干道、祭祖臺、畬族文化展覽館的建設。盡管有茶葉作為經濟支柱,藍奕鋒依然表示,石古坪村要慢慢找回畬族文化的傳統。
讓鳳凰山配得上“畬族文化發源地”,是潮州畬族今后的方向。